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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二宫和樱井只吵过一次架。

起因太琐碎，二宫如今根本想不起，他只记得是他挑起的。吵完后樱井独自出门说要冷静，二宫就任由他去了。那之后的第二天他就搬出了出租屋。

采访铃木后他竟没有像前两次采访那样立刻积极地整理内容。把录音笔里的内容导出后他就没再碰那个音频文件，就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会把他由内里剥开来，吃干抹净。二宫最近总是会不自觉地回忆起那次争吵和他离开出租屋时的场景。有次想得太出神，把方便面连带包装下到了锅里，一时着急想把包装袋捞起来又慌神烫了手。以前的二宫绝不会犯这种错误。就算是当初樱井的母亲来出租屋的时候，他也能镇定地为她端茶倒水。但一切改变可能都是从那之后开始。

为落实采访细节，二宫给第一个采访对象藤原去了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几天后藤原回电话过来，解释道因为忙着张罗妻子的葬礼所以没来得及回电，二宫错愕地不知如何回话。

在礼堂后见到藤原时，他一个人坐在礼堂卫生间外面的长椅上，模样十分疲惫。来之前二宫本想等一切结束之后再约见，但藤原坚持，他便不好再劝说。将细节一一落实之后，二宫决定立刻离开好让藤原一个人休息会儿，藤原却提出希望他能留下听他把后来的故事讲完，他看出藤原强烈的意愿，于是又坐回了长椅上。

后来的故事很短，无颜回乡的藤原和家里断了联系，在东京的一家小公司觅得了一个会计的工作。他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是怎样，只能做到最低限度管好温饱。就这样一年多过去，一个雨天的周末，他从邻街的拉面店吃完晚饭赶回宿舍，在宿舍楼道口见到了靠着墙站明显在等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默默地跟着他进了屋。就算一万个问题缠绕在脑海，藤原也不敢开口，他不敢问她怎么找来的，不敢问她最近好不好，不敢问家里的情况。他接满了水壶背对着客厅里坐在榻榻米上的未婚妻，站在炉灶前等水开。未婚妻在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她叫他的小名，问他一个人在东京过得还好么，吃的还习惯么，工作还顺利么。她说家里老人都挺好的，父亲的病有了好转就是一直记挂着他。他听着她一个人自顾自的说着，转不了身。

水开了，水壶噗呲噗呲地响，未婚妻见他没有反应，正准备提醒他，他却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接连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些道歉的话和着藤原的满脸的眼泪和鼻涕还有汗水响彻整个房间。

“我们后来就结婚了，她不顾家里的反对坚持和我留在了东京。我后来也没能做成什么大事，一直在会计这个位置上干了许多年。”藤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还未开封的崭新的烟盒，“我今天去买的，当初有了小孩的时候，我就戒了。我夫人从没怎么劝过我，她好像总是对我有信心。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点好，她跟着我操劳了大半辈子，连走都走在我前面。如果没有我，她会过得幸福快乐的多。跟着我这种人，简直是浪费了她的一辈子。”

二宫听罢往自己椅背上一靠，轻缓地说：“藤原先生，幸好您太太没听到这样的话就去世了，不然她该多难过啊。”

语罢，旁边的藤原一愣像是解读出了二宫这句话的含义，开始抽泣进而哭出声来，那连绵不绝的眼泪似乎要把这么些年被时光琐碎消磨尽的悔恨，羞愧和爱意统统都倒出来，可是像怎么倒都倒不尽一般，藤原进而整个人倒在膝盖上，呜咽不断，那声音在空洞的回廊里闷声响个不停。

二宫叹口气，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藤原。他自觉和藤原绝不属于无话不谈的朋友关系，也不爱多管闲事，只是作为局外人，见证了一个女人用尽一生去爱一个到头来竟比她懦弱许多的男人时，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看着藤原痛哭的模样，二宫突然联想，自己老去时是否会和他一样，在殡仪馆的卫生间门口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一句话失声痛哭。

他又叹了口气。最近的自己也太过于多愁善感了些。

待到藤原情绪稳定，二宫才起身离开，让他意外的是，在礼堂竟碰上了正好也准备离开的樱井。对方解释说以前在工作上受到过藤原的照顾，所以特意前来看望。二宫敷衍地点点头，转头就想溜。樱井拉住了拼命想缩短两人相处时间的二宫，表示想跟他谈谈。二宫在这个世上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谈谈”。

他不置可否，突然低头看着樱井的脚说：“诶。你脚好啦？”

樱井正低下头答话，二宫脚底抹油就想走。樱井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二宫止不住地使劲挣脱，两个人在礼堂大厅互相拉扯着，好不热闹。

樱井把他拉到身边，凑到他耳边说：“你不会想在殡仪馆惹人围观吧。”

二宫注意到两个身着黑衣戴白花的男女向他们走来，连忙站直了身子和樱井一起微微鞠躬目送他们走出礼堂门口。两人刚一走远，二宫拔腿就跑，结果还没跑出礼堂门口的台阶，又被樱井一把手从身后拦腰抓住，然后往礼堂旁的休息区拖去。

二宫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把捆在腰间的手臂掰开，连指甲也用上了，那只手臂也没退让半分。就差没拿嘴咬了，可惜他知道自己也咬不到。他难受的压低声音叫道：“疼疼疼！你放开，我不跑了不跑了！”

可樱井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控诉。于是二宫干脆放弃了挣扎，全身倒在樱井怀里，连脚也不使力。樱井见状停下了脚步。

“真的不跑了？”

二宫蹭在樱井肩膀上的头左右晃动了几下说：“绝对不跑了”。

樱井盯着那颗脑袋思量了片刻，然后命令道：“那你站好。”他一面松开手，一面用另一只手支撑二宫站立起来。

对方如约没再企图逃跑，涨红了脸喘着气开始收拾被他捆得发皱的衣服，樱井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五年了，他终于得以与他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