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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写稿的时间很宽裕，前期采访两个月，撰稿到最后定稿三个月，二宫却很积极的联系了第一名受访者。制作方提供的资料只有受访人的姓名，联系方式和故事主题，不需要做什么访前准备；另外，合同写明如果能提前定稿会有一定鼓励报酬，跟钱有关的事，二宫一向很积极。

他早早的来到约定的咖啡馆，却发现对方比他还要早。

坐在那儿的人穿着略微有些不合身的西装，有些秃顶，行为局促，二宫猜测他是个上班族。

他赶了几步，热情地向对方打招呼，那个人慌忙站起身向他鞠躬行礼。他连忙招呼他坐下。

叫好咖啡，二宫就掏出笔记本和录音笔。

“我们现在就要开始么？”男人有些羞涩又很紧张地问道。

二宫意识到他的紧张，于是微笑道：“哦，藤原先生你不要紧张，这是我必要的准备工作，我会等您准备好再开始录音的。”

藤原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嘴里接连说道抱歉。

二宫摆摆手，正好他点的咖啡也好了。

藤原夹着胳膊，握着小小地咖啡杯，样子略显滑稽。

二宫观察着他，喝了口咖啡，语气温和地说道：“藤原先生是上班族么？”

“啊，恩。”

 “做什么工作呢？”

“会计。”

“真厉害啊，像我就做不了这么精细的活。”

“没有没有，在一个公司做了三十年，都还是个会计呢。”藤原摸着脖子，自嘲道。

二宫见他没十分局促了，默默的打开了一旁的录音机。

“和太太结婚很久了吧？”

“恩？”藤原愣了，看二宫眼神示意自己手上的戒指，反应过来，“恩，三十多年了。”然后手不自觉地摸着戒指。

看着模样已经很斑驳的戒指，二宫继续问道：“您太太知道您以前的事么？”

藤原抬起头看着二宫，第一次露出笑容，点了点头道：“知道，她都知道。”

“是之前就……？”

二宫话还没问完，藤原又点了点头。

“在那个年代，应该很辛苦吧？”二宫不自觉地又看着藤原一直摸着戒指的手。

藤原这次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斟酌词汇。

“我……很感谢她。”

二宫没接着问，喝了口咖啡，眼睛来回瞟着藤原的头顶和他注视着又抚摸着的戒指。

 

接下来的时间，藤原缓缓开口讲出了他的故事。

藤原家和她太太家是世交，两家人在他们小镇上也算是颇有威望。藤原比他太太大两岁，应该能被称为青梅竹马，在别人眼里是成人后就会自然成家的一对，藤原当时也这么想，于是两人在他太太满16岁时就订了亲，那时他考上京都的大学，两家人约定好，大学毕业就结婚，藤原牵着她的手，高兴又顺从地答应了。

大学第一年事情就遭了变故，藤原家生意失败，还被当时的合作商倒戈，统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门追债，藤原本想退了学返乡，他太太却来信让他不用担心，会帮他解决一切，结果也正如她所承诺的那样，他太太家以未来亲家的名义出动人力和财力摆平了一切。

但藤原所说对他太太的感谢却不是这一件听起来就很厉害的事。

大二，藤原受了新思潮的影响，和当时学校的一些积极分子聚拢在一起满腔热血地要为改变日本出一份力，在这群人里，他遇到了冈本。

二宫注意到藤原说起冈本的时候，神色很复杂，却并不追问，只等藤原断断续续地按自己的节奏往下说着。

冈本在组织里算是一个很有魅力的领导者，他善于演讲，组织策划游行活动，也能和校方打好关系，方便他们能在活动受阻时及时改变计划。这些在藤原给他太太的电话和书信里都有提到，而他太太总是轻描淡写地不在回信或通话中与他谈论冈田，只是嘱咐他游行活动时一定要注意安全。藤原说，当时以为是女人不懂政治，也不明白他的抱负。

“那现在呢？”二宫顺着藤原的话问道。

藤原尴尬地咧嘴一笑：“我其实根本配不上她。”

 

藤原崇拜冈本，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冈本似乎也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们一起翘课，偷偷爬上学校后山，站在山端聊理想抱负，偶尔会偷跑出校园，冈本领他去一家酒馆，和那些被冈本介绍做进步人士的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藤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快乐，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憧憬未来。至于他太太那边，因为觉得越来越无话可说，藤原主动联络的日子也就越来越少，倒是他太太还是会按照固定的频率，写信，打电话，不过说来说去始终是那些话，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到后来，藤原就不愿再理会她了。

在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冈本带他溜出校园，神神秘秘地领他到了一个小居酒屋，并不是他们常去的那家。坐在角落里，冈本熟络地让老板拿出了一瓶似乎准备已久的清酒，说要和他不醉不归。

他们也就当真不醉不归了。一直喝到老板接连喊着打烊，他们才互相勾着肩走出了居酒屋。

凌晨街上没什么人，他们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走着，冈本突然拉着他进了个巷子，捂着他的嘴蹲到了一个大酒桶后，藤原此时似乎有些清醒了，他听到外面道路上有脚步声，混杂着嬉笑和咒骂的声音，然后有黄色的亮光随着脚步路过了他们藏身的巷子往前面走去。确定没事后，冈本才松开了手，瘫倒在他一旁。他问冈本那些人是谁，冈本只说，危险的人，然后站起身，朝藤原伸手，说道，天快亮了，我们回学校吧。那时候天微微亮，藤原说，他永远忘不了，冈本微笑着向他伸出手的样子。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他和冈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冈本会在很多他俩单独相处时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而他发现自己也并不排斥，要说多亲密，似乎也并不逾越什么界线，总之十分暧昧，直到在一次活动里，他们终于面临了混乱。

警察的泪弹和粉灰冲乱了活动的人群，藤原努力往视线清楚地地方逃，却依旧看不清道路的方向。有人在他左右喊叫冲撞，他突然想到了冈本，活动时他站在高台上，不知会不会有危险。于是他鼓起勇气往回跑去，一路大声喊着冈本的名字，不料却被撞倒，未免被混乱的人群踩踏，他努力往一旁躲闪继续喊着冈本的名字。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被人从背后抬起，迅速地走向了一旁的巷道。藤本咳嗽着看清了四周，这里没有人群，没有泪弹，也没粉灰，他只看到同样一身粉灰却慌忙确认自己安全冈本。他松了一口气笑了，正想打招呼就被对方抱进了怀里。

他们不是没有拥抱过，活动成功的时候，酒醉开心地时候。但这次不一样，冈本沉默地用前所未有的力度抱着他，那力度紧得让他听不见一旁杂乱的人声脚步声，只有心跳声，震耳欲聋。

良久，冈本才说，不要再让我担心了，然后才放开他。他只能愣愣地道歉。

 

藤原停下来，休整自己，然后直视二宫，惨淡又严肃地说道：“我们其实什么都没做过。”